我醒来时，听见自己在卧室里说话，可那声音不是我的，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仿佛被剥了皮一样赤裸。

姐姐穿着我的睡衣，坐在床边，头发湿湿地搭在肩上，她低着头，拧着我的婚戒，用我练了多年的语气说一句“回来啦”，而门口的他没有动，他站在开着的玄关灯下，目光在屋里扫了一个圈，像巡逻的灯光一样冷。

那一刻我意识里是碎的，嘴里插着管，ICU的仪器在“滴滴”地响，护士喊我的名字，我却只会往声音明亮的地方钻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笑了，他把家里的摄像头调到了我看不到的角度，他用几乎听不出温度的语气问：“阿双，你的左手食指第二节有一道斜着的疤，三岁在灶台烫的，能给我看看吗？”

姐姐的手停了一下，她用右手去摸左手，轻轻掩饰，又抬头冲他笑了笑，“切个土豆还会记成历史啦，你这记性。”

他没有接她的笑，他把外套挂好，踢了踢鞋，把猫从门边抱起来，猫钻他的胸口，扬了扬尾巴看了姐姐一眼，炸了毛。

我想叫住他，我在医院的喉咙里挤出气泡似的声音，护士俯身更换氧气管，我一下又掉回黑里。

河堤的水很冷，冷到像刀子一片一片刮上来，我是被推下去的。

风吹乱腥味，我扑腾起来时，嗓子里全是泥，手抓不住，妹妹——不，是姐姐的指尖带着汗，握住又松开，像拉扯一条随时会断的线。

那天傍晚光线很糊，像老电视的屏幕，河对岸的老槐树影子落下，伸到我脸上，姐姐说：“就三十万，我拿了就走，不再回来，你过你的好日子。”

我说没有，我说有要还房贷，有要给婆婆看病的每月医疗费，有我们的小账本一条一条写的计划，我说我不是钱生的。

她笑了一下，笑里有一点儿好看又有点儿锋利，“你嫁人就变了，你忘了我们一起摸黑洗衣服的日子，你忘了爸妈是怎么把你抚养大的。”

我说我没忘，我回去就把上次那五千写个借条，你也别光拿不承认了，咱们按规矩来。

她的脸垮下来，比晚上堤坝的影还冷，“你跟周砚学的那一套，我听够了，规矩不吃饭，规矩不欠债，你这么清清爽爽，也该掉下水看看。”

她伸手推了我一把。

我踉跄，脚下的草一滑，我整个人往后坠，那一瞬间我还看见她的指尖伸过来碰了我的手，像是假意抓，又像是摸一下放心，她的眼睛在昏暗里亮得可怕。

我记得水进鼻腔时我以为小时候冬天跳水一样冰，可那不是跳，是掉，是飞，带着心往下坠的飞。

醒过来，是重物压胸的疼，一个老汉在骂，“小丫头命大，别吐了，别吐了。”

有人掐我人中，有人喊“救护车快点”，声音跟风一样挤在耳朵里，我睁不开眼，我只知道我的衣服贴在身上，我被从水里拖上来时，衣角挂着草。

那条草有着河腥味，我后来再闻那味就想吐。

我们家是东岭村的，河堤是村里的天，就像爷爷屋里供桌上的观音像，谁家晚上过事都要从河边过。

爸六十了，手抖，小时候赶集回来总舍不得给我们姐妹俩买糖，说“要留给你弟”，那年弟弟刚上小学，口水糊在下巴上，笑的时候眼珠子滴溜溜转。

妈妈喜欢扎马尾，眼睛里总是含着一汪雾，她年轻时漂亮，嫁到了背水的老院子，日子被水里洗得打亮又磨暗。

我们是孪生，小时候爸爸叫我们“阿双阿宁”，来回叫错，两个名字像两只燕子在堂屋梁上飞来飞去。

我比姐姐晚出生二十分钟，生下来瘦小，抱进盆里泡开水时妈妈说我哭了三声就没力气了，村里接生婆敲了敲盆，说“这孩子的命，韧”。

命韧的下场是长年干活，我扒着土坡种过花生，蹲在灶前扇过火，也背着书包从村口走到县城，走了八年路，走出了一个编制。

姐姐走不动书本，她的脑袋遇到字就疼，她随爸早练一双快手，切菜比我利索，逢集能卖出一整盆粉条，她穿上红裙子走在街上，会有人回头。

高中那年，她和镇上一个小司机好，看他开着轻卡在街上抖，心就飞上去，妈妈知道了，拿棍子追着打，她冲到我们姐妹俩的小屋里把门一关，抱着我哭，说“阿双，我不要在这破村里烂着。”

我没有哭，我不敢哭，整间屋子只有我们俩的吸气声，我听见隔墙的墙皮“啪嗒”地掉一块。

我考上县一中的那年，家里请了亲戚过来吃猪头肉，爸爸喝了酒拍桌子说：“闺女有出息。”

姐姐那天穿了新衣服，坐在角落里不说话，她后来出门打工，跟着人去市里饭店端盘子，那年夏天回家的时候，她买了新的高跟鞋，鞋跟扎在院子里的土里，站不稳。

家里有一个弟弟，就像屋檐下垂着的那根树根，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，所有风向，都往他那儿吹。

他读书不行，初中就走了，后来在镇上跟人跑业务，卖保险，卖完保险卖网络套餐，手里拿着小喇叭在镇口吆喝。

爸妈为了他卖了我们家的老牛，又把爷奶留下的那点田给包给别人租，换来的钱都给了他开头，他折了好几次头，头上掉了一片头发。

姐姐回来得越来越勤，她的口袋里空，电话里骂人的声音不敢给我们听，说“欠钱不欠命”，挂了电话又抽纸擦眼。

这些年，家里像一个慢慢漏气的皮球，我们谁都在往里吹，吹到脸红耳赤，吹到脸上的血管暴起来。

我嫁人的时候，爸妈拿出一张纸，让我签字，说“彩礼我们要拿去给你弟成家，你要立字据说不追究，我们村里都这样。”

那张纸是姐姐写的字，字比我有劲，像一根根竹子直直立着。

我握着笔，手心出汗，周砚握住了我，他说“按照民法典，彩礼属于赠与，如果有明确约定返还或者双方协商另定，那是另外的事，不能用亲情压条款，这种空白协议你别签。”

妈妈听了，眼睛立刻红了，她抬手就要打我，“你是我养大的，你居然拿法律吓唬我。”

周砚把她的手拦了，他的声音轻轻的，像说天气，“法是给人用的，不是拿来吓人的，阿姨，咱们坐下谈。”

我们谈了一个下午，阳光从堂屋的窗棂移到炕沿，最后谈成了一个荒腔走板的局面，彩礼一部分贴给弟弟买房首付，写清楚数额，剩下的一半我们留作婚后共同生活，签字的人是爸妈、我和弟弟。

姐姐坐在旁边，咬着指甲，眼里有打火的光。

婚后的一年，我很努力地做一个边界清晰但不失柔软的女儿、妻子、嫂子，我每个月拿固定的钱回家，看望爸妈，给弟弟转了几次钱作为临时周转，备注写得清清楚楚，每一笔都发给家族群里。

“对象挣了钱，不该人前三后四坐着等着，手伸出来拿钱是丢人的事，”这是周砚的原话，他是律师，办案子时见过太多悲欢，他在家也像个案子那样整理我的生活，条款清楚，条条带编号。

我有时很感激，有时又觉得冷，这种冷会在夜里我伸手的时候摸到他也一样冷的胳膊。

姐姐这边的日子越过越糙，她换了几家工作，最后跟了一个纹身的男人开了一家小理发店，店开了半年，一个城管来了几趟，说手续不全，她就把卷帘门放下来半停，上一天停两天。

那个男人后来消失，留下的只有几个借款记录，还有一只破了纹的海浪图案。

姐姐拿着欠条回家，坐在我们家的炕沿上，眼睛像没睡醒的人，她说：“要是我当初像你这样好命。”

2025澳门天天开好彩大全开奖记录 我说命不命的，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，你要是愿意学化妆，我给你报个班，整整走走正规的路，别跟那些烂人搅在一起。

她看了我一眼，像看一个愚蠢的孩子，她说：“你以为规矩能换饭吃么。”

那天以后，电话就多起来，父亲也学会了“你还没把钱打过来”的短促，我在办公室里听完一个个语音，心像被旋浆搅，搅得发麻。

周砚有一次拿起我的手机，他把家族群里我写的每一次备注翻出来，看了一遍又一遍，最后说：“够了，暂停，你的家不是一个黑洞。”

他说话时很稳，像把钉子钉进木板里，一下一下，不快不慢。

我点头，点得脖子发疼。

出事的那天，是个黄昏，河上风从北往南刮，刮着芦苇叶子噌噌响。

姐姐打电话说，妈病了，心脏不行，钱在医院卡里付不了，护士催了几遍，主任都看你脸色，要把人往墙角挪，我脸都丢尽了，你赶紧出来。

我站在单位门口，风把我的头发扑在脸上，我吸了一口气，我说我来，我先打医院电话，我给妈落个押金，等你把清单发过来，报销该走的走起来，别再把医院当可着劲吵的菜市场。

她说：“哪有时间拍清单啊，你不就是不想给，这话你也说得出来？”

我沉默了一下，我说我就近给你送现金，咱们当面清，跟你说明白每一笔，你别急。

她停了两秒，她说：“来河堤吧，医院人多。”

我骑着电动车去河堤，路过小卖铺的时候，铺子角落里电视里正放着《法治中国进行时》，一个女主持人说“证据，是事实的眼睛”，我心里咯噔一声，就像有人提醒我，但是风太快，提醒被吹散在了堤坝上。

那段你已经知道了，推搡、湿、冷、掐人中、送医院。

我被送进了ICU，那个老汉后来成了我的贵人，他叫赵老三，卖鱼的，他的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，他跟医生签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，笔在纸上画出一个乱弧，我醒来的第一天，他坐在门外，拿一张破报纸挡着头，冲我笑了一下。

姐姐以为我死了。

她拿走了我的包，我的手机，我的钥匙，她用湿漉漉的头发把自己的脸遮一半，骑着我的电动车往城里飞，飞进了我的家。

“回来啦。”她说。

周砚那天晚上加班，晚上十点才回家，他平时回家会在门口停一下，听一听猫的小爪子在地板上“笃笃笃”的声音，他说那是家的声音。

猫那天没有跑过去，它躲在沙发后面，尾巴刷地扫了一下，把抱枕拍了拍。

他皱了眉，换鞋的时候，他看见玄关地垫上有河草压出来的印子，那种湿的感觉不是我们家会有的味道，他蹲下摸了一下，指尖有一股微微的腥，他站起来，把指甲缝里那一点腥在裤子上蹭掉。

他进屋，看见灯开着，卧室床头灯开着，窗帘只拉了一半，这不是我的习惯。

“回来啦。”床边的人说了第二遍，声音里的尾音有点儿上挑，那不是我的尾音，我说“回来啦”时，尾音往低里收。

他站在卧室门口，把钥匙放在抽屉里，声音平平的，“今天风大。”

床边的人“嗯”了一声，低着头，手指攥着婚戒，攥得指尖发白，她抬起眼睛，看他，眼睛里有一层湿，像随时要掉的泪。

他想起我哭的样子，想起我哭得隐忍又尽力克制，我们吵架我会忍住，鼻子发红，眼眶发红，但我不会让泪掉下来，我不喜欢让别人看到我的软弱。

他慢慢地把外套挂到衣帽架上，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，不轻不重，他说了一句，“阿双，你今天给猫喂了药么？它早上拉稀。”

床边的人愣了几秒，笑了一下，“喂了喂了，它不乖，抓我。”她把手伸出来，手背白白净净，没有被猫抓过的红印子。

他点头，走到床边，伸手像平常一样去摸猫碗，猫碗干干的，一粒饲料都没有。

他笑了一下，那个笑像冬天玻璃上的霜，他抬起头，“你不是阿双。”

床边的人把手缩回去，她的眼神在一刹那凶狠起来，而后她又慌张了，她站起来，退了一步，脚跟被地毯绊一下，“你疯了，你说这种话，你在诅咒谁？”

他不理她，他看她，像在看一个案子的嫌疑人，“你可以学她的口气，你可以穿她的衣服，你甚至把头发弄湿想要掩盖你身上的味道，可你骗不了程序。”

他说“程序”的时候，语气轻得像风过麦田，“开门的时候你左手先伸的，阿双是右手先伸，那是从小拿剪刀训练出来的习惯，你刚才说猫抓了你，你的手背没有痕迹，阿双不是会撒这种谎的人，她更不会用‘喂了喂了’这种轻浮的词，她会说‘我喂了，你去看看’。”

他伸手把抽屉关上，动作利索，扣的一声很清晰。

女人呼吸急促，她的眼瞳放大，一般生气的人会上来推嗔，她没有，她在盘算，她的眼珠子转，从地毯的边看向门口，看向阳台，像猎物临死前找缝钻。

他指了指她的左手，“还有，你没有那道疤。”

她想把手背后，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走到床边坐下，背靠着床头，像在审讯室里，他问：“她在哪里？”

女人咽了一口唾沫，喉结上下滚了一下，她硬撑着，“你说谁？”

他慢慢呼出一口气，声音不大，他低头在手机上按了一下，客厅的电视亮了，屏幕上出现了他们俩此刻的影像，角度很刁钻，是从吊灯底下出来的画面。

她身子一颤，她的肩膀像在抖，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，“你进门时我已经收到了报警，客厅的摄像一直开着，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云端备份，阿双在哪里？”

她抬头，眼睛的湿不见了，只剩下黑，她冷笑了一下，那个笑像寒风刮过铁皮，发出刺耳的震，“你真会装好人，你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么，承认了，你就可以当个义正辞严的男人，把我送进去，你真的爱她么？”

他沉默了一拍，他抬手摸了摸鼻梁上的镜框，抬头的时候眼神里尽是冷静的台阶，“我在履行一个丈夫该做的事，不光为爱，也为法。”

他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，递给她，水杯里的水还冒着热气，他说：“喝口水。”

她差点伸手去接，半途停住了，退了一步，她把手背在身后，“你别装了，你其实比我还可怕。”

他笑了一下，“对。”

他承认得毫不犹豫，像法庭上承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，“我比你可怕在，我知道边界，我知道底线，我知道在黑暗里不可做的事，在光亮里可以做的事，我知道怎样不流血就让人跪下认罪，我知道怎样让一个无底线的家庭在法的网里停住脚步。”

那个“可怕”，不是张牙舞爪，是心口冰冷。

门外在那一刻被敲响了，他看了她一眼，走过去开门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
门外站着两个民警，胸前的编号在灯光下很清楚，他们的靴子沾着一点儿泥，像从河堤回来一样。

“有人报警，家里有陌生人闯入，”其中一个说，“我们接到了视频证据。”

她的腿软了，软得像被抽掉了骨头，她把手抓在门框上，指节发白，她看了他一眼，那个眼神像是要杀了他，又像是在求他救她。

他偏过脸，看着门外的锁孔，锁孔里有一点亮，他没有看她。

姐姐被带走的时候，嘴里说的话像舌头被咬了一下，含糊不清，她说：“你会后悔的，你这样的人没有父母。”

“没有父母的人，是我。”他轻轻地说了一句，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。

他关上门，房间里一下空了，我在医院里喘了一口气，肋骨像断了，又像被手摸了一把。

爸妈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告知的，村里的信息像风一样，通过桥头的小卖部、环村的广播、大喇叭和三姑六婆的嘴传了一遍，传到我爸耳朵里时，里面已经夹杂了好几个版本。

“阿宁把阿双推下河，没死，去她家装她，想抢人家的男人，被人报警抓了。”

“老李家的两个姑娘疯了，小时候就说那个妹妹好命，姐姐妒。”

“都是钱闹的，都是彩礼闹的。”

“都是那个城里男人做的局，他精。”

爸在院子里来回踱，手一直抖，他抖了半个小时，把院子里晒的被子抖到地上，妈捡起来抖，又抖出一大把灰。

他们来到医院的时候，门口挤着人，拿手机往里拍的、伸着脖子看的、替我们家抱不平的，舆论像一锅里烧开了的水，往外溢。

“你们想干什么？”周砚站在ICU外面的白墙下，他把我妈拦下，声音不大，平平地说，“病人还不能刺激。”

妈眼泪趴嗒掉下来，掉到他胸前的扣子上，她抬手就要去抓他的衣服，“你给我交出我闺女来，你把她从派出所放出来，你个没良心的，你害我们家。”

他把她的手往回按了一下，他的手背硬，“阿姨，你的闺女涉嫌故意杀人未遂，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，她已经被刑事拘留，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配合调查，陈述事实，不是闹。”

爸在旁边咽下一口吐沫，用牙齿夹住自己的舌头，他说：“我们村里人说，这是你设计的，谁能在家里装那么多摄像头，你早就算计着要整我们家。”

“对，我算计。”他看了看窗外，窗外的槐树叶子在光里绿得发亮，“我算计着用证据保护我的妻子，我算计着不让人血淋淋之后再哭着去找法，我算计着让你们知道亲情不是免罪金牌，我算计过这一切。”

爸的脸一下涨红，他抬手就要打他，手在空中停了，停了很久，落下来拍在自己的腿上，“我怎么生下你们这样的女儿，养狼了。”

我醒来那天，窗外下小雨，雨点滴在窗玻璃上，滴出一朵一朵的花。

我睁开眼，嘴里还是管，护士跑过来喊医生，我努力抓住空气，抓住那一点点像人说话的声音，医生俯身，他的眼镜上有雨点，我在那一片雨里看见自己，像一鱼，从水里游出来。

我先看到的是他，他站在门口，衣服皱皱的，嘴角有青茬，他看见我的眼睛，他的眼睛里那一点点锋利突然全没了，他一步一个格地走过来，他不像平时那样直直走，他走得有点儿发抖。

他握住我的手，我的手冰，他的手也冰，我们两只冰的手握在一起，变成了温的。

他的眼睛突然红了，他很少在我面前红眼睛，他把额头抵在我的手上，小声说：“对不起。”

我咽了一下口水，管子在喉咙里动了一下，我疼得皱眉，他赶紧按铃，“医生，她疼。”

我想说话，出不了声，我用眼睛问他，姐姐呢。

他知道，他说：“她被刑拘了，故意杀人未遂，取保还是实捕还要看后续证据。”

他把这句话说得很顺畅，像经常说一样，我心里一紧，一股酸从胃里往上涌。

我第二天能说话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讲那一晚，他讲每一个细节，讲猫，讲门，讲摄像头，讲警察的靴子上带的泥，他每一个细节都像一缕线，他把线一条一条拿出来，织成一块布，递给我，我用手摸，布的纹理清清楚楚。

说完那一块，他突然安静了，安静了很长时间，他看着我的脸，问了一句：“你怕不怕我？”

我半天没回答，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，我不是怕，我是心疼，我说：“你把自己变成这样，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？”

他轻轻笑了一下，那笑没有灯，他说：“我小时候。”

他从不说他小时候，他从来不提，他说这一句的时候，声音里有一块石头掉进水里，“我小时候也撞见过河的黑，我也撞见过谁的手在背后推，那手后来当然被装成安慰我的手，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，所以我一定要做在前面，把你护好了。”

我伸手抱住他，他的肩膀在我的手里，结实又发硬。

我在医院的那一个星期，爸妈和村里人的声音没停过，妈每天来，有时候是哭着求，有时候是咬着牙骂我是白眼狼，她说：“你不起诉，你写谅解书，她是你姐啊，你要把她送牢里坐几年再出来，你以后怎么做人？”

我说：“是的，她是我姐，所以我不能让她在黑里走得更远，不能把人做坏了当没发生过，法律是在悬崖边上的栏杆。”

妈抬手就要打我，这一次，她的手停在了半空，落下来打在自己大腿上，发出“啪啪”的声，她抬头冲着天棚说：“老天爷啊，我养了两个什么东西啊。”

爸走在我床边，手一直抖，他抖的时候嘴抿得很紧，牙龈露出一点红，他说：“阿双，回家吧，住别人的家，穿别人的衣，这样不吉利。”

我说：“爸，我住我自己的家，和我自己的丈夫过日子，这叫把日子过得清楚。”

他哼了一声，转身走了。

“爸妈提出要退彩礼，”第三天的时候，村支书老赵来了，拿着他的笔记本，翻到一页，字写得像馒头一样胖，“他们说要退彩礼，把这事了了。”

我扯了扯被子，把身上的衣服往上提了提，不让自己冻着，我说：“那张纸我们签过，写清楚了彩礼的分配，彩礼不是我个人财产，是双方以婚姻为目的的赠与，村里也有见证人，退不退彩礼不是他们说了算，退也不是我退，是他们拿的那部分退，而且要区分婚后共同生活花掉的部分。”

老赵点头，点得帽子都要掉，“嗯，嗯，你说的有道理，我回去给他们讲。”

第二天，他又来了，“他们说，要不这样，艺高人胆大嘛，给姐减轻一点，写谅解书，给他们留条路，村里人都看着你呢。”

我看他，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，我说：“老赵叔，你有闺女，你把她推下去试试，你写不写谅解书？”

他“哎呦”了一声，背过去，叹了很久，他说：“孩子，唉。”

姐在看守所打了第一封信，是抄在方格纸上的，字不是她常写的那种硬，她字软了，像水浸过，他写“阿双，对不起，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看到河里反光，我以为你会游上来，谁知道你那么笨。”

她还写，“你从小就是妈最要好的闺女，什么都给你，我穿你的旧衣服，吃你剩下的饭，我走了再回来，家里的碗都变了，你带回来一套白瓷的，我拿起来洗，手都软了，我想我也有一天能这样，于是我做了那个梦，那个梦太真实了，我走近你的生活，穿上你的鞋，猫会来蹭我，男人会抱我，一家人会夸我，妈会叫我名字。”

信上最后一句，“你让我有一天过你那样的日子，我这一辈子就还了。”

我在病房里把信拿在手里，我看了一遍又一遍，眼睛里干得像沙子，我嗓子眼里有一口火，我想哭，哭不出来，我把信放到枕头底下，又拿出来，又放回去，手不知道做什么才好。

我给她回了一封，我写，“你知道从小穿旧衣服的不是你一个人，你不知道我也偷偷缝过内裤上破掉的洞，我在晚上把灯关了，把缝的赘肉藏起来，你不知道有一次我让给你糖，自己又在哭，我不是天生好命的，任何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我的眼泪，这些眼泪来不及出来，累积在里面变成两块石头，一块有名字叫‘边界’，一块叫‘规则’，我们抱着这两块石头过了这么多年，我不想丢下它们。”

我又写了一段，“法律不是别人拿来对付我们的，你以为写谅解书就是爱你，那就是把你往更黑的地方推，我不会这样对你。”

姐姐第二封信语气变了，她写：“你为什么这么冷，你以为你看到周砚那样，你就觉得你有靠山，姐姐比你多活二十分钟，我有资格教你，男人都是一个样。”

她写，“你当年抢过我的光，妈骂我的时候你不吭声，爸打我的时候你站他们那边，你是小心眼的，你把你所有的好都记给他们，你把我所有的坏都记在小本子上。”

我回她，“我们都是妈生的，我没有抢你的光，我只是把我能拿到的光留住了，你要是愿意，我们一起搬一盏灯，可你把灯掀了，你还怪我没有光。”

她最后一封信写，“我那天是被逼的，债主堵在理发店，我手机没电，我出门跑，跑到河堤，你打了个电话来，你说‘阿宁，我们见一面’，我以为老天给我一个机会，那就是我可以躺进你的皮子里，躺一会儿，我没想那么多，水自己把你拖走了。”

这一封信，我没有回，心里那些话太重，写不动。

院里的手续办完，我出院的那天，爸妈在医院门口等我，爸戴了一顶旧帽子，把帽子压低，妈穿了红色的坎肩，红在雨里像一滴血。

他们站在雨里，手里拿着伞，伞没开，雨打在他们的肩上，他们想用湿来打动我。

“回家吧。”妈妈声音低下去，“阿双，妈求你，写个谅解书，你姐要是真判了几年，你以后怎么办，你走到村里头，谁不戳你后背。”

我把伞撑开，往她那边倾了倾，我说：“妈，回家吧，回你们的家去好好想想，想想以后怎么活，我们要签一个赡养协议，你们每个月的开支、医疗我和弟弟各承担一半，谁在你们家住、谁轮流做饭、谁去医院跑，我要写清楚，我不要任何口头的‘你是我闺女你要就得管我’。”

她愣了一下，她看我，像看一个陌生人，“你现在那么会说，都是他教的吧，他比你可怕。”

我看她，眼睛里是水，我说：“他可怕，他可怕在他不允许我用善良替代规则。”

我们上法院去了。

是他给我拟的那份《家庭界限协议》，标题写得规规矩矩，下面分条列项，第一条“赡养及生活安排”，第二条“紧急医疗处置与费用分担”，第三条“财政不可一方擅自索取”，第四条“家庭聚会安排”，第五条“亲属借款处理流程”，最后一条是“违约及争端解决方式”。

他在“亲属借款处理流程”里面加了一句，“任何借款需有纸质借条或电子借条，明确借款人、借款金额、借款时间、用途、还款时间与利息，备注标注‘借’，如未标注按照赠与处理。”

我看着这句话，脸上发烫，我想起那些“给弟临时周转”的备注，想起姐姐拿了钱转手的那次，她一边骂我小气，一边把钱转给那个男的。

我签了字，我的名字在纸上像半夜写的，乱而急。

爸拿着那纸，手抖得更厉害，他把纸看了两眼，丢在桌子上，“我不签。”

妈把纸拿回去，认真看了一遍，她坐在长椅上，裙子下面露出一只磨破皮的脚跟，她说：“我签。”

爸抬头看她，她的眼睛很亮，她说：“签了这纸，我就知道以后找谁，不用每天挤到别人家门口，被人骂滚。”

他慢慢坐下，他也签了，他写了他的大名，那名字比以往正气。

我们在派出所走了“告诫”的流程，告诫书上写着“不准跟踪、不准骚扰、不准辱骂、不准造谣”，我拿着那张纸，心里不舒服，但又像吃了一颗冷药。

村里人嘴上的风也转了一点，但没有收，广场舞大妈在傍晚的时候还是会把音响开到最大，跳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”，跳到最后她们停下，互相靠着喘气，说：“这个年代，女人也太狠了，咱们那个年代，姐弟亲得很。”

有人说：“她夫君厉害，听说一夜就把那女的送进去了，警察都佩服他。”

有人说：“他就是比她可怕吧。”

我又去了一次看守所。

姐姐坐在隔着玻璃的里面，穿着蓝色的马甲，头发剪得短，整个人突然变得像小学时穿蓝校服的我们。

她见到我，眼睛亮了一下，马上就熄了，她的手压在玻璃上，她用力，手背上的筋都浮起来，她说：“你来干什么，来看看我笑话么。”

我摇头，我说：“我来看看我们。”

她“哼”了一声，“你别装了，你知道你最会装的就是这个。”

她从来不吝啬这样的话，打在我身上总会疼，但这次我把她的话贴在胸口，不让它钻进去，我问：“你那天推我的时候，心里是什么想的？”

她抬头，眼睛里的灯一下全部灭了，她小声说：“我啊，我第一次这么靠近你，连你的呼吸都能闻到，我想我进入你身体里了，挪个位置，就能呼吸得顺一点。”

她说，“你知道吗，我晚上回去，有时候躺着，像是躺在水里，水把我从四面八方包起来，水里有你，有你的一切，我扒住你，我就能上来，我那天就扶了一把，手滑了。”

她哭了，眼泪一颗一颗扑在玻璃上，滑下去，玻璃上留下一条一条弧线。

我也哭了，我的眼泪没有掉下来，憋着，我说：“你要爬上来，不必靠爬上我的身体，你靠的是你的腿，你没有用你的腿，你把你的腿丢进水里你怪我没有救你，我救了，我一直伸着手，你不接。”

她把脸贴在玻璃上，玻璃上有她的雾气，她的声音在雾里，糊着，“你现在很有理，你喜欢说理，你说理我就输，我说不过你，你赢了你就舒服么？”

我摇头，“我想活。”

她沉默了，沉了很久，她突然抬头问，“他是不是以为他什么都安排好了，他以为他很聪明，他其实也有做不到的事，他也怕他自己的那点东西暴露出来。”

我看她，我心里一紧，我问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她笑了，那个笑像纸被撕开的声音，她说：“他以为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啊？”

我的背出了一层汗。

她压低声音，“他回家前，先去了河堤，他踩过你掉下去的那处岸，他把你的鞋捞起来了，他拿着你的鞋走回家，他把鞋放在客厅角落里，用脚踩了踩，踩干净泥，他把地垫上的水抹掉了一些，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你在水里了，他那样的人，你觉得他会不去找么？”

我心口“咚”了一下，我说：“他回家前，赵老三已经把我救上来，他跟着救护车去医院了。”

她盯着我看，像确认我说是真，“哼，那他还是迟了一点啊，他不是神，他也会迟，他可怕，可是他也会晚，他也会掉进水里，站在岸上看着人掉下去的那种晚。”

我没有跟她再辩，我站起来，我的膝盖有点软，我说：“阿宁，开庭的时候，好好讲清楚，不要再让你的嘴替你的心做决定了。”

她看着我，眼睛里突然有光，她问：“你会出谅解书吗？”

我摇头。

她把头低下去，手在桌上摁了一下，她说：“那以后你走在村里头，小心点，你脚下的地不是你亲手种出来的，没人会给你铺。”

我出门时看了她一眼，她手背上的筋还是那么硬，我想起我小时候拉她的时候，她总是松开，我的手心里有一道旧的印，我把手握 tight 了一下，拿钥匙开门，门口的风吹过来，吹掉我肩头的一点尘。

案子起诉，检察院的起诉书摆在桌上，律师坐在对面，他是周砚的同事，我们两家都坐得直直的。

起诉书上的每一行字像冰，我用眼睛轻轻碰一下就冷透了。

庭审那天，我穿了那件深蓝的裙子，站在法院的大门口，雨后地面泛着亮，村里人站在大门口，三三两两，拿着瓜子，看我。

妈和爸带了弟弟，他们在门口跪下，膝盖一下就磕在地上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，这声音像我心里也跪了一下。

妈拉着我的裙摆，我看着她的头发，我的手在抖，我的腿都软了，我眼角余光看见周砚，他在我右侧一步，站稳，轻轻握了我的手一下，他不拉，他只是给我一个点，他说：“我们进来，用法走。”

我们进了法庭，法庭的灯很白，法警站得直直的，书记员低头敲键盘，法官坐在高背椅上。

姐姐被带上来，她看到我，眼里的光一闪又熄，她站得很直，像她小时候在学校排队站着受批评时的样子，她会把脚跟靠在一起，不让自己晃。

法官问了她一串问题，她回答的时候声音有时急有时慢，她说那天她只是拉了一下，我摔自己摔下去，她说她走到我家的时候，她没想干什么，她只是想躺在我的床上睡一觉。

检察官出示了证据，河堤的监控，路口的摄像头，她从河堤骑我的电动车出来，进到小区，进入家门，打开抽屉，尝试用我的手机和我的指纹解锁，她试了三次，解不开，她把手机举起，照着光看一下，她的表情像一个偷糖的小孩被抓住。

这几段视频在屏幕上轮番播放，姐姐的肩膀慢慢塌下去，她眼角的肌肉框出一块硬，她突然看向观众席。

她看的是他。

他坐在观众席上，西装笔挺，手指搓了一下，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，他像每一个在法庭上的男人那样，沉着、冷静、甚至冷漠。

姐姐笑了，那个笑像刀划玻璃，她说：“你以为你藏得很好，是么？”

法官敲槌，警告她注意言辞，姐姐把头转回来，又看他，笑，“你以为只有我和她在河堤上么？”

我的心一下收紧。

法官问她话，她不回答，眼睛一直盯着从观众席的那个人，她终于吐出一句，“你那天去过河堤，你拿走了她的鞋，你还在地上踩过她的脚印，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整个法庭一下冷了一下，像有人把空调往低里调了。

所有眼睛看向他，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，他站起来，做出了一个像是在庭上申请发言的姿势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，不大不小，“法官大人，我愿意作证，关于那天我在河堤的事实。”

他停了一下，他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像深一点的水，看不见底，“是的，我去过，因为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不对的语气，我担心，我先跑到河边，我看见了地上的滑痕，我看见了水里的衣角，我跳下去，是在赵老三之前还是之后，这个我记不清楚了，我当时太紧张，我只记得我抓不住，水很滑，我爬上来时，我捞起了她的一只鞋，我把它拿在手里，走了，我想带着它去报警，作为证据，我沿路跑回家，把鞋放在客厅，还没来得及，把鞋上的泥擦干净，就被警察叫走去做笔录，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。”

他讲这些的时候，声音没有一丝起伏，但我听见了他最后一句的尾音，微微颤了一下。

姐姐笑了，她笑着摇头，“可怕，真的可怕，你看，他连迟他都算好了，他连自己的晚都编成一个证据，他真的有一套。”

法官敲槌，喊她注意言辞，法庭秩序又被拉回了规矩里。

我坐在那里，手心里直冒汗，我不知为什么，明明我眼前的一切都在灯下，我却觉得那灯底下也有不被照亮的角落。

休庭的时候，走廊里人声一下散开，像午后的蝉，一起叫起来又一起停下。

爸妈在走廊里看我，妈的眼睛又红了，爸嘴角抖了一下，他低声说了一句，“回家，回家。”

我看他，我说：“爸，我们回去吧，开庭完了，我们回去谈赡养的事。”

他背过身，嘴里念了一句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”，念得像一把旧的刀在磨。

我回头看他，他没有回头。

姐姐被带回去，手铐“咔哒”一声，就像许多年我们家门闩“咔哒”一声。

我在法院的台阶上停了一下，风在白天吹起来，会把人心里的衣角吹出来，我把衣角按了按，我转头看他，他站在台阶的另一边，手里拿着那份协议，他轻轻走过来，把协议递给我，他说：“不管怎样，我们先把自己的路铺好。”

我接过协议，纸的边把我的手划了一下，我低头，看见了一道浅浅的红。

他的手伸过来，捏起我的手指，吹了一口气，他的眼睛里有一朵很轻的笑，我心里那一点儿冰化了一点点。

就在这个时候，我的手机响了，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
我接起，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低的男人的声音，“李双，算你命大。”

我愣住，他笑了一下，笑得阴，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，他也看我，眼神里马上挤出了一丝警觉，他伸手想接电话，我摇头，开了外放。 三码必出三码准确率99

那头的声音说：“你姐欠的钱不小，你以为把她弄进去就完了？你好好想想，当年你姐跟谁跑的时候是谁在后面推，你以为你不知道，还是你以为你不想知道？”

电话断了，空白在我耳朵里炸了一下，炸出一团更沉的黑。

我抬头，看见他，他的眼睛里那一点水没有了，他的眼里只有光，光硬硬的，刺得人眼疼。

他低声说：“别怕。”

我笑一下，我说：“我不怕，我只是觉得，我们的路，比我想的复杂一点。”

他点头，他看向法院的大门，大门的玻璃上映出我们的影子，我们的影子在玻璃上相互硌了一下，又靠在一起。

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我，问我是否知道所有的人所有的心都长在哪里，问我是否知道每一滴水下有什么暗流。

庭审第二次开庭时，姐姐会不会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，河堤边那天到底有谁的脚印在我的脚印旁，她为什么知道有人踩过我的脚印，他那天到底跳没跳下水，是不是迟了一秒，或者提前一秒。

他看着我，握着我的手，我的手心里有一滴汗，他的手心里也有一滴，我们的两滴汗融在一起，落在那张纸上，落在那串还没写完的条款上。